七月十四

第十三章

正和衣卧在沙发上打盹的夏生被一声叫喊扰醒，即便隔着一道门和大厅，他也清晰地认出了大柴康介的声音。

睁眼的一瞬间，他眼里惺忪的睡意已荡然无存，转而被警醒取代。

等他推开后厨门，看见势多川半躺在大柴怀里，似乎失去了意识，后者正单膝跪在地上，搂着怀里人不知如何是好。

大柴康介听见动静迅速回头，见来人是夏生，紧绷的肢体瞬间松懈下来，眼里尽是盖不住的慌乱和恐惧，是多年磨炼出来的定性还压着他，让他还能勉强维持面上的镇定。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的脸很红，呼吸急促，突然就没了力气，倒在我怀里。”

不论发生何事都临危不乱的男人此刻语无伦次，像只依偎在死去母狼身边的幼狼。

夏生暗自心惊，脸上却依旧不咸不淡。他半跪在势多川身旁，失去意识的少年脸上是一片不正常的潮红，他伸手探了探额头，温度倒很正常。

“应该不是发烧，像是急性休克，你...”夏生拿捏着语气，狐疑地瞥了两眼友人，见对方紧张得不像话，直拿看救命稻草的眼神瞅着自己，他顿了顿，那句溜到嘴边的“你对他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也咽了回去。

“看样子没什么大事，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地上凉，把他背到你办公室去躺着吧。”

听到这话，大柴康介悬着的心总算掉回了肚子里，他一手垫在势多川后颈下，一手穿过他的双膝，用公主抱的姿势把怀里的人抱到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放好，看也不看好友那诡异的面部表情。

不知从何时起，社长办公室的卫生由势多川负责已经成为所有人默认的事，这个十几岁的男孩在清洁方面做得甚至比女孩子还要仔细，当初还让大家好生吃惊了一番。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沙发也是令人咋舌的宽大，一个成年男人在这过夜完全不成问题。

大柴康介往常在这留宿时直接把外套当被子盖，因此房间里没有准备被褥，他有些懊恼，不得不脱下身上的深色西装，盖在沙发上的人身上，动作轻柔无比，双手还有些轻微的颤抖，一旁搭手的夏生看在眼里，却并未出声。

“我在外面等你。”简短地撂下话后他便大步走出了办公室，厚实的地毯将脚步声悉数吞没，一声轻响后，门落了锁。

大柴康介需要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工作，所以当初选购空调设备时特意花大价钱买了静音空调，昂贵的机器的确物有所值，如今他坐在沙发旁的地上，整个偌大的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

方才势多川突然晕倒在他怀里时，手还紧紧攥着他的外套，大柴费了些力气才把衣服抽出来给他盖上，材质上乘的布料上不可避免的留下了皱痕。

得在他发现前熨平才行，不然给他瞧见一定又会内疚了。大柴康介看着势多川熟睡中的脸，不找边际地胡思乱想，好一会儿才能集中精神，认真打量起男孩年轻得几乎稚嫩的面庞。

艳火仍未从高中生脸上褪尽，相较之下他的唇色却是苍白的。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势多川微微皱起了眉，两瓣失了血色的唇不安地翕动着，大柴康介凑近听时，却只分辨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单音节。

他发现自己无法把视线从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上挪开，也不想这么做。两人离得很近，一人躺着一人坐着，呼吸纠缠在一起，吐出的气体温热、湿润，带着彼此的味道，被对方吸入肺叶，随着血液循环游遍全身，成为赖以生存的养料。

人是可以靠二氧化碳生存的，只要有爱情。

大柴康介就这么看着势多川，最后倾斜身体，极轻极缓地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势多川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最终也没能睁开。

大柴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夏生正靠在透气窗下吞云吐雾，他倒出一根烟用嘴上叼着的点燃，没等对方张口便递给他。

他接过，低声道了句谢，夏生听得分明，知道此言是为屋里的人而出。

一时无话。

香烟很快就烧到了头，狭长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大柴康介棱角分明的脸隐在苍蓝烟雾之后，模糊了轮廓，夏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想象得出。

大柴康介拿下烟头，用手指碾灭火星，隔着指腹上的厚茧感受灼热的温度，觉得浮空的灵魂回到了身体里。他忽然开口，气流通过干涩的喉咙带出嘶哑声音：

“我做的对么？”

夏生挑了挑眉，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里，大柴康介从来不是个会质疑自己的人，他永远都是作出决定，然后坚定不移地执行，即便在执行途中出现了问题，他也只会修正自己的计划，力求解决问题，如果解决不了，那就饶过它，而不是回头质疑这个决定本身的对错。

夏生不知道这种改变带来的影响会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没有人能预测自己作出的每一个决定会给未来带去怎样的变数，但他知道，活着不该畏首畏尾，想做的事要立刻行动，别问是非对错，也别管他人眼光，哪怕后悔，也比遗憾要强。

人生不正是因为这不可预测的神秘、永远不能重来才变得迷人么？

于是他也踩灭了烟，一边回忆，一边斟酌着字句说：

“‘没有偏执就没有新的创举，就没有新的境界，就没有你想也想不到的开始。’”

“‘——爱是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人真正值得倾其所有去爱。但有了它，就可以帮助你战胜生命中的种种虚妄，以最长的触角伸向世界，伸向你自己不曾发现的内部。’”

“中国的一个作家说的，用词浅显，但直白明了。”他拍掉落在衣襟上的烟灰，一字不差地复述出与自身形象不符的文艺语句。

大柴康介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动，末了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也不管夏生看不看得见。

一些一直困惑着他的东西，就像咖啡里的糖块，在这百感交集的笑容里慢慢破碎，消融，最后同化成热流，熨帖着他隐隐作痛的胃。

冷风吹散了回廊里的烟，夏生捕捉到那抹残存的笑意，心情也轻松了几分。他看看表，差不多该开门营业了，于是摆摆手朝大厅里走去，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上司加薪的事。

大柴康介瞅着被风吹得散落满地的烟灰和拍拍屁股走人只留下背影的夏生，突然觉得头疼，有股想回办公室里躺着的冲动。

势多川没有睁开眼，在大柴康介俯下身靠近时他就醒了。他能感到被刻意放缓的呼吸，温热的气流扑在他脸上，像四月吹落樱花的风，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盈满鼻腔。

忘记一个人的音容并不很难，可忘记一个人的味道呢？

听说嗅觉是比视觉更长久而深刻的记忆。势多川一直不是个聪明的学生，他显然并不认为自己能完成这项作业。

那股风拂过他的下巴、脸颊、鼻尖，最后停在眉毛之上，引起一阵轻微的躁痒。势多川感觉到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暴起，掩在厚实西服下的手不露痕迹地抓紧了羊毛衫。

心跳如雷，震耳欲聋，但他决不能露出丝毫破绽。随着那股气息的靠近，一个柔软的物事贴在他的额上，势多川脑内警铃大作，心弦绷紧到极致。幸好，还没等他的耳尖再度飙起血色，大柴康介便抽身离去。

这间屋子的隔音措施做得很好，他听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不过环境清净，他也能静下心来，喘口气，理理如麻的思绪。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他想，我什么都没有，年轻幼稚，相貌平平，成绩中等，出身也拿不上台面，连现在这份工作都是你给的。

我能给你什么呢？

站在你身边的，不应该是我这样的人，那个位置上的人要么像夏生哥那样精明可靠，要么像彩香姐那样明艳动人，独独不该是我。

优秀的人天生就要和更优秀的人在一起，这叫门当户对势均力敌，普通人是连肖想都不能的，那是不自重，是亵渎。

你曾见过，犀牛的背上栖息着羽色华美的孔雀么？

或许是孔雀累了，将犀牛宽厚粗糙的脊背当做陆地，暂时落脚。犀牛是弱视的生物，它也许会把肩上的重量误看作犀牛鸟，但势多川的视力很好，他能毫不费力地看清五十米外商店招牌上的字。

我给不了他能奔跑的广阔天地，我藏污纳垢的皮肉只会弄脏他绚丽的羽毛。

他生来就该接受万物的赞美和宠爱，而非陪我在臭气熏天的泥潭里打滚。

他只消递来一个眼神，我甘愿倾尽所有而不求回报，如果他需要。

只是别让我站在他身旁。

TBC

很抱歉，这一章晚了几天ORZ，真是太对不起了。
而且因为太太国庆可能会出游所以下个星期可能没有更新，如果更新的话我会转过来的。真是太对不起了。